摩诃婆罗少

从头到尾

康雪烛/文秋 一朝


(一)
海风微凉,屋檐重瓦翘起如早春飞燕。重重叠叠的院落并不巍峨,只是精美到了极致。乌木的梁柱与暗红的纱帘,银质的镶花与暗绿的绸缎,层错之间交迭出与大唐不同的风致。纤笔细工的绢纸灯罩,描绘出撒金的山河,光斑隐隐洒落。梁苑广阔,遍植着中原难得一见的奇异花木,半透明接近瓷白的玉石铺嵌着窄窄的小道,凉风吹过时花叶落于其上,散发出土质的厚重、木质的清香与纸质的轻盈。
女孩穿着嫩黄上臂与夹色襦裙,绣着花草的小鞋轻轻踩踏在小道上,眉眼细嫩,穿梭在有点陆离的光影间。
东海三大世家,“洞天福地”的康氏族长发起的晚宴,大概没有哪个受邀者敢拒绝吧?

文秋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自小便身世坎坷,周围人也并未刻意隐瞒,于是便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自己一岁时便抛夫弃女私奔而走。父亲受此打击一蹶不振,更常骂骂咧咧,还受过内伤,众人在同情之余,难免心生鄙夷。
虽然是康家嫡系血脉,代表嫡系的母亲却早就被革除出家族。从小作为旁系的孩子长大,也许早知人情冷暖,也许是性子平淡不甚在意,倒是有点与世无争的味道。哪怕是本家的长辈见到,也难免感慨一句:如此品貌,可惜了。

但也只是一句,可惜了。

文秋自小体弱多病,父亲又不加照顾,纵使有人照料,总不太周全,更因为身世敏感,虽不至于被孤立,总会有异样怜悯疼惜的眼光。因此性子安静,平素也不太参加宴会,长到如今七岁上下,除了逢年过节外的家族聚会,参加的可谓屈指可数,更不必提如此隆重盛大的晚宴,连父亲也不曾得去,自己却被族长,亦是曾外祖父,康杖石身边的大人带走了。
文秋虽是默然着,心中也不免得有一丝忐忑。

待得入座,她小小身量毫不起眼,只是低头看着描花茶盏,左右都是些嫡系的少女,见到她这唯一的旁系,却似乎毫不惊讶,只是眼神中少许流露出一丝轻蔑,转瞬即逝。
大唐舞乐繁华,东海虽不似中原,然而海运发达,奇珍异宝,莫有不足,便是如羽人歌舞,鲛人开喉,也毫不稀奇。更遑论悉听琵琶,击鼓观舞,这一场盛大家宴,的确是文秋平生所未曾经历,若要对比,恐怕只有数年后成亲时的十里红妆,可以一较高下。

众人更易暂歇后,宾客散尽,已月挂中天,寒星如铁,只是被海岛的湿润沾染出了三分旖旎。
却没想,自己竟还不能离开。尾随着手捧深海鲛人泣泪而成的夜明珠的侍从,文秋和其他女子一同被带到了里屋。依旧是暗红暗绿的纱帘,桃花纸糊住的隔门,透过隔门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

隔门被移开,里屋正中是康氏族长康杖石,外侧随意坐着几个青年,都是芝兰玉树,观另几个女子的神色很是轻松,大抵心中早就有了底,恐怕在座的都是其兄长一类。只是自己一个旁支,倒也被唤来,却不知道为何。

早有人备好软垫小几,都是朱红淡蓝、浅绿橙黄的设色,显是专为她们而备。康氏青年们,则都是黑灰深棕,两者相互衬托,倒也是沉着雅正。高髻簪花的仕女备上注碗一副,盤盏一副,果菜碟各五片,水果碗三五只,架好了镶嵌月光石的屏风,退回屏风之外,众女皆长裙彩帔,隐约是轻吹合奏,文秋却是有些拘谨,并不明白要做什么,也依旧是低头看着煎茶涪起的白沫。

康杖石却道:“都是同辈嫡系,何苦那么拘谨?都说说话,彼此是兄弟姐妹们,常接触的好。”

于是文秋终于慢半拍的发现这次宴会的意义。

大抵是,选亲吧。

大唐女子,成亲早的不在少数,如她虽只有七岁,却也是有人开始说上门来,先定下来,以求日后进展。只是父亲自从母亲离开后,便每日沉沦,自己对此更有着深切恐惧。
只是那都是些平素认识的旁系子弟,此番在座的康家嫡系弟子,莫有不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的,从来不曾见过。其实真要排资论辈,在座的到大多与她很亲,那也是托了母亲的福,现实情况自然是疏远的很了。

而此番诡异的宴会,倒是牵扯出东海往事。康家历时甚久,可以追述到上一个纪元,郡望更是得天独厚,占据“洞天福地”,岛上奇花异草,冠绝东海,千余年前曾有一株神迹之树,能使血脉脱胎换骨,名曰“泥兰果树”。此树在东海仙岛上结果,当时是,康氏族长康知澜带康氏门下血战六十七天,击退各种可惧可怖的海中异兽与前来争夺的高手,终于等到果熟而落,三颗“泥兰果”让康家损失多名直系精英,却让康家后裔天赋异秉,轻易便能突破后天武学的桎梏,此后练功,便是世人少有能达到的另一重境界了。再加上岛中的“碧海清音池”之助,康家虽然多有爱好杂艺之人,可谓是世上最为不专注武学的武学家族,却仍能凭借先天优势千年来占据东海三大家之位。只是,为了保证康家的这一血统优势不外流,康家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康家之人只可与表亲成婚。

这番规定,是不近人情,却又是时事所需。因此诞生的种种悲剧,以文秋的母亲康华真私奔为代表,文秋正是受害人之一。

然而,若说东海之上,所学最杂之大家,却还要推康氏族人为首,康家从东汉“百艺子”康参云前来东海立足之始,传家数百年,家规之中,历代康家直系弟子除武学之外,都需至少通琴棋书画、植驯医刻诸般杂艺其一。这般繁杂技艺,若是血脉不精,做梦也未曾可达,只有一代代最优秀的血脉流传,才有可能保康家千年不败。
也因此,虽然背负着康华真的罪恶与不幸,却也继承了康华真得天独厚属于康家嫡系的血脉的文秋,才会被选来参加这一次宴会。

讽刺的是,文秋从小体弱,练不成武学,更没人当她是嫡系,尽心教她琴棋书画、植驯医刻,她从小学会的,只是煮饭熬药,绣花织布而已。只是闲暇时分,会抱着康华真留下的琴,低低弹拨,仿佛可以怀想那记忆中从未出现、不曾谋面的母亲。

这样的她,能做什么呢?
被一个青年弟子看中,过几年成亲,为他生下足够优秀的后代,为康家屹立东海而不败,留下下一代的才俊吗?

她不愿意。


可是她看到他。十七八岁的少年,清朗俊逸,手指纤长,白皙到似乎透明,仿若羊脂白玉。

她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手,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康雪烛。

东海这一代最有名的青年弟子,康雪烛。

若说别人的精通是精通,康雪烛在雕刻技艺上就可以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他随手雕刻的小玩意,别说西域商人、中原富豪一掷千金尚且难求,就连东海的弟子,若有得到,也都是小心翼翼藏起来,供起来,唯恐有什么闪失。
他雕刻的飞禽走兽可以乱真,他雕刻的女子能让人魂牵梦萦,他雕刻的男子能让人脸红心跳。他的手,素手清颜,据说是举世无双的风华。
文秋曾经见过邻居家姐姐对那只白玉小兔子视若珍宝的样子,配了贵重的木匣,藏的好好的,只给文秋见过一次。

神乎其技——真的担当得起。

那时她就想,康雪烛是一个怎样的人?
孤高冷傲难以亲近?还是善解人意?能观察细致雕刻入微的人,一定是心肠很柔软的吧。

现在她还是不知道。手的主人散漫的把玩着花样精巧的银杯,不经意的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古井无波,没有丝毫映照在他眸中。

可是这一瞬的注视,已经让她忽然有所得。

大概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刹那。此后心有牵念却只能默默无言,心有属意亦只有独自怅惘。
可是这个刹那,对她来说,来得太早。
对他来说,却太迟。

她不敢再抬头,因为心跳得太快,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住。康雪烛早就收回了目光,好像把她留在了一个彼端。

咫尺之隔,从此是另一番光景了。

tbc
非常需要同好…本文还会出现些许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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