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婆罗少

从头到尾

归心结远梦-1

废话一箩筐:一个坑填完以后对第二个坑也有了些许信心,于是开始补全➕修改这一篇。另一个坑在长歌霸刀出之前写的,当时拉了没人在意的柳惊涛当重要配角,结果现在人家有戏份了,还不能少了长歌的,简直无力修。

然后我本来也不是写谢李的,其实我是康雪烛x文秋的bg党,那时候康雪烛渣是渣,毕竟还没有现在那么low,我在里面塞了一点谢李,孰知七感和侵晓用评论对我进行了鼓励,所以又写了一点。结果新剧情一出,康雪烛真low啊ˊ_>ˋ我放弃他了,就着之前的把谢李线写了下去。写到一半,周天小说出了,可把我气的,又开了一个坑。两坑并行,日更or双更,燃烧生命,日渐憔悴。然后新剧情又出了。可厉害了,气的侵晓直接退坑。我也决定退坑,但过了一段时间又暗搓搓回来开新坑。而且大娃还有竹子帮写完了。其实每个坑坑掉的原因都是一样的:官方在不同的时间作死。所以坑我都全文删掉了。

现在填主要也是我的责任感从负数增加到了正数,虽然基本还是0=_=所以应该是能填完的,而且我A游很久,也不太在意官方新剧情了。坑填完应该就是我真退的时候了。

不过我也知道,我的文对于谢李圈来说无足轻重,也没啥热度,也不太合大家口味,自娱自乐而已,也是试试不同设定下的可行性。我还不混圈,本来群就是挂着但不收取消息,后来听说闲情上都有谢李楼了,吓死了,这么冷的圈子都上闲情了,真得一句庙小妖风大。

小小冷圈平稳运行看样子是很难实现了,也就退群了,真的和圈子没啥牵挂了,只和基友偶尔聊天脑洞而已。以前入坑的拜逍遥和苏迟的谢李文应该是永久深坑了,枚问花也消失了。如果有人不知道他们,那就说明在谢李的世界里我们已经差辈了。lof的粮就蹲着七感了。虽然我是个小傻逼,但看文还是挺恋旧的,不怎么看新文,以前关注的人写什么我就看什么,只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饿鬼而已。

所以我退不退圈对大家根本没啥影响,说这么多,只是因为想起将来还是有点不舍的。在这个情况下,如果有小天使愿意给我评论,指正我的不足,ooc,逻辑错,我会非常感激你。每个人心里的谢李都略有不同,我A了颇久,需要在写的过程中慢慢矫正打磨他们了。

话说回来这篇文本应该是个打破不停轮回的be,最后he的故事,(不写be是我最后的倔强)貌似脱胎于百粉点文,现在快五百fo了还是个坑,可见我有多痛苦- -也不想点文了,反正也没灵感。

简单说,每一个谢云流都会遇到两个李忘生,每一个李忘生都会遇到两个谢云流。他们总是会喜欢上错误的对方。然后这个故事就是打破这个奇怪的轮回。这么一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复杂,于是努力修改的让他好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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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心结远梦


潼关地处中原,形势险要非常。南靠秦岭,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此处山峰连绵,谷深崖绝,山高路狭,唯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小道上横七竖八堆叠着无数尸体。冬日还未过去,飘了一夜的鹅毛大雪,雪停后,风犹不止。尸体身下的血具都结成了冰。

“咳咳咳……”

伴随着一阵剧烈但声音微弱的咳嗽声,地上一个人影强撑起半边身子,倚在垛叠起来的尸体上,原本被压在身下的旧衣瞬时便被寒风刮走了。他还迷茫着,不知身在何处,只轻轻仰头巡着四周,周围的景象倒似十分熟悉。 

家国动荡战乱起。外虏方驱,将士疲惫,昔日的废帝竟然叛乱,以清君侧为名由东海一路北上。天策满门俱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身为纯阳宫掌门,与师弟妹率领纯阳众弟子下山,一路偏移,直到潼关。再是武功高强,再是易守难攻之处,在几百倍于己的敌人面前,终究无济于事。

可笑当年烛龙殿被捉走,他曾劝慰众人,“我中原豪杰,自古人才辈出,纵有邪魔障目,亦不久矣。”

其实时至今日李忘生依然如此认为,天策,神策,苍云,俱是铮铮铁骨,终有一日能还大唐一个国泰民安。只可惜自己没能看到云破雪霁的那天罢了。

若真说起来,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却是他的大师兄……

谢云流在这场叛乱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亲眼看到谢云流在叛军中坐镇,一路杀到潼关。纯阳众弟子再也无法忍受,直斥叛徒,哪怕是于睿也劝自己不要再做无谓的远梦了。

他至死不信,却似乎不得不信。

“咳咳咳……”

又是一阵猛咳,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喷出来。李忘生不得不蜷紧了身体,按紧了胸口,却想不明白,战到最后,自己内力耗尽之时,李重茂那穿心一剑,难道竟然还未曾要了自己的命?伤口那么痛,像是多年积压下来的陈伤,一阵阵挤压着他的内脏,手脚冰冷。他想从丹田里提一口气来抵御寒冷,果然空空如也,的确油尽灯枯。

大概是真的活不成了。

也罢……生死由天命,此生未尝有一件违心之举,唯一的遗憾只是藏在心中念了一生的大师兄谢云流,到最后都不曾再回纯阳。

也好啊,也好。若他真的回归纯阳,面对起兵叛乱的李重茂时,只怕才是真的两难吧。

仅看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只怕纯阳宫也遭遇了与天策府一样的劫难。只盼谢云流能看在昔日恩师授业不易的份上,将纯阳武学授与有缘人,莫让纯阳一脉就此断了传承。

李忘生这样想着,慢慢地一动不动了,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正是命烛将熄之时,耳畔忽似传来婴儿啼哭。李忘生以为是错觉,大约大限将至,出现了幻听。可这声音一阵接一阵,越哭越是嘹亮。李忘生终觉得不对,勉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瘦的好像一把骨头,自己却未曾察觉。只循着那声音跌跌撞撞走去,短短一程路,已经耗尽他所有余力。

他扑通地倒在地上,眼前已经模糊了。只是余光看到了半间茅屋,声音正是从中传来。

李忘生双手紧紧抠住地上的泥土,骨节都发白,终于勉强地支撑起身体,几是用爬的到了茅屋前。茅屋摇摇欲坠,他几乎是滚进去,才在积满了灰尘的灶台下找到了一个襁褓。灶台还有余温,也难怪这样的天寒地冻,这小婴儿竟然没有冻死。来不及细看,李忘生匆匆将襁褓裹进怀里,慌忙地退出茅屋。甫一离开,那半间茅屋便受不了雪压轰而然倒塌。灰木夹杂着冰雪四下飞溅。

李忘生如今比废人还不如,只来得及用身子护住怀中的婴儿,趴伏在雪地里,背上被木屑戳到流血也不知。他在地上喘息了好一会,虽然还是无比孱弱,心里却想着要将这孩子送给附近的好心人家。说来也怪,这孩子一进了他怀里,竟然奇迹般的不再号哭了,想来是个乖孩子。心念至此,便当随心。他小心揭开襁褓一角,看到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眼珠子乌溜溜地看着他,小脸白生生一团,说不出的好看。

李忘生手脚并用,缓慢地爬下了那条羊肠小道。山下河水冰封,荒无人烟,看来要过了河再说。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能更用力地包住那个襁褓,双脚无力,只能用通红的双手匍匐着爬过河。小婴儿竟然明白似地一声也不哭。

可是低头时李忘生在冰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冰面上冷冷青光,那张脸眉目惨淡雪白,唯有眉心一点朱砂殷红若血,赫然是年青时的自己。李忘生怔住了,只觉得从脚底慢慢升起了一股寒气。这种无法卜算到的命运,究竟……

浮尘往事,山河背影,愁思枯骨,都化作一阙捻在指尖的命运无常,仓促如烟。


这潼关正好西近华山,一路上山峰连绵不断。矮矮小峰脚下偶有几户人家,旁支小径的深处,树木掩映着一间茅屋。茅屋外头有一圈矮矮的篱笆,一个莫约八九岁的男孩,长得眉眼英挺,身姿挺拔,豁豁然有英气,虽然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却感觉出身非凡一般。

男孩信手一推门进了小小的院子,随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这才推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里头的人正靠在榻上写信,穿着洗的很干净、打着补丁的旧衣,面色苍白,看面容很是年轻,眉心有一点殷红的朱砂,但鬓已苍苍,竟是有油尽灯枯之像。

他写完信抬头,才看到男孩,不由得愣了一下,将信纸叠好、压在枕下,方微笑道:“又长进了,看来是没有偷懒。”

这写信之人正是李忘生。

那天在冰面上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数十年前,虽然不知为何陈伤依旧,但却知晓命运无常,一步走错恐怕就要出事,而自己本已不该活在世上了,所以也就打消了将孩子送人的念头,只带着病体一路爬着、走着,直到体力不支晕倒在一家医馆前,那小婴儿也已经饿得哇哇大哭了。

那医馆是一个年老的大夫开的,平素也不怎么收钱,只维持着生计罢了。他救了李忘生,给他配了方子,又收留了他们,教了他们一些粗浅的知识,没两年就撒手人寰了。这两年也亏得老大夫用草药吊着李忘生的命,虽然没有灵药调理,总算也没有让他就这么死了。只是两年来,仿佛每一天都是蝉尽秋暮,苦苦煎熬着那半截命,白头寸灰。

临走之前,老大夫告诉李忘生,他的脉象,脉在皮肤,头定尾摆,浮浮泛泛,为鱼翔之脉,生机已绝。哪怕调理再好,也没几年可活了。李忘生也自知不过是苟延残喘,有心算上一卦,却连半句命语都拈不得,只觉得冷汗涔涔,有心算卦却是无力。

算不出结果,他不敢将那孩子送走。李忘生修道数十年,知相见即是缘,此子必然与自己有缘。可自己却是跳离在方化外的,既然如此,也许今生短短几年的寿数,也不过只是为了这个孩子而生。两人相依为命了几年,李忘生体力极差,内力全失,很难上山采药,便只能给不识字的庄稼汉和丈夫离开的妻子们写写书信,换取一些物资罢了。更兼山野人家淳朴善良,见他孤身一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便常有接济。

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了,到五六岁时已能上山采摘一些好认的药草。李忘生那时已经隐隐有心血耗尽之感,写信的手都不稳,夜半惊醒只觉得透骨寒彻。两人一间小小茅屋,只有一榻。男孩体热,有正阳之气,几次被李忘生吵醒后便常甘愿让李忘生抱着取暖。他嘴上不说,一脸别扭,第二天却见榻上又多了两条被子。三条被子叠在一起,李忘生是暖和了些,男孩却热的满头大汗。隔天李忘生便将被子还了回去。

男孩还不高兴,李忘生只得劝他,农家都不富庶,他们现在好心借了被子,指不定晚上冷呢,只是不告诉我们罢了。

李忘生知道自己真的没有几年可活了,遂慢慢传授给孩子一些口诀。纯阳心法博大精深,但愿这个孩子能学到一些,哪怕是皮毛,日后也能多一分机会。虽然这个世上没有纯阳,但兴许也会有别家别派,又或者哪怕是当个庄稼汉,也能格外有力气。

话虽如此,但李忘生隐隐觉得,若自己重来一世就是为了这个孩子,那他的未来便未必会那么简单。可惜浮世枯荣,他死后,这个男孩的命运将待如何,却是无法得知了。

这个男孩应当是有一身好筋骨的,也就那么几年,推门走进时李忘生已经察觉不到了。纵然有他内力全失的原因,也不得不说这孩子天分奇高。而且看着他,李忘生总有一种熟悉感。男孩年岁越长,这种熟悉感便越是浓厚。但真的是太久远太久远了,他已记不起半分。

男孩没有名字,襁褓里只有生辰八字。李忘生就随着其他人家的婶婶大娘小媳妇们一起叫他小郎君。取名取字何等重要之事,自己陪不了他几年,还是不要妄下论断了。

男孩皱着眉看着李忘生,走到他榻边道:“你又写字,还不去歇着。我来就行了。”

李忘生只淡淡笑了一下,又咳了几声,看着他:“只此一次罢了。你练这些口诀,长进很快,我都感觉不到你进来了。口诀都熟了,你想不想学剑招?”

男孩狐疑地看着他瘦弱苍白的脸与身体,总觉得他不像是镇上那种胸口碎大石的大侠。

李忘生看出他所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强撑着站了起来。男孩一把搀住他;“算了!你好好回去躺着,等我学好了医术把你治好了,你再来教我吧。”

李忘生摇了摇头,带着他走出了院子。他身边没有剑,眼光逡巡了一圈小院,便慢慢走了两步,伸出纤长苍白的手指,攀折下一条树枝。北国的三月,天气微微回暖,虽不比江南桃红柳绿,好歹树木也是冒了些绿芽了。李忘生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双脚的站位已然暗合太极乾坤。

男孩双目瞪大了,只觉得此时的李忘生,仿佛一只孤单立在山上的白鹤,又轻又瘦,下一刻就要飞走,到自己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想要拉住李忘生,李忘生却已开始演示了。

他很缓慢地把入门的剑招走了一遍。虽然身体很不好,却绝不想踏错一小步,一遍下来非但没有温暖,反而觉得胸口的疼痛愈发厉害了。李忘生没了内力,自然无法运气。但一遍下来,却连些微的偏差都没有,身体里自然而然有气劲流转,却远不是他受损严重形同废人的筋脉可以承受的。

昔年的剑伤处一阵钝痛,一股腥甜之气涌了上来。李忘生下盘不稳,向后退了几步,依靠在身后的大石上,把涌到喉咙口的血勉力咽下,不想让男孩担心。只是手一颤,那树枝便落在了地上。

他捡起树枝,抬头见男孩眉头微皱道:“你还好吧?快回屋歇着啊。”

李忘生压下心头翻涌的腥味,只慢慢地、轻声道:“我看你练一遍。”

男孩皱眉道:“我看镇上武馆里都是用铁剑的,这树枝也能当剑吗?”

李忘生一愣,男孩年纪小,说话没有想太多,可他说镇上武馆,想来是去偷偷看过了。他真的对武学有兴趣,只可惜,黄土尘尘何辽阔,现在的李忘生,却没办法带他在这条路上走太远了。他心里黯然,但还挂起一个很浅的笑:“树枝自然可以当剑。”

男孩道:“我怎么没见过?”

李忘生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发怔,只看着远处最高的那云雾缭绕的华山山头,轻声道:“我有一位……故人。他用树枝当剑,使的比所有拿剑的英雄好汉都厉害。”

人间总恨离别泪,千里孤云……却非我相随。

他目光幽幽,好像看着无穷无尽的远方。远处只有碧空白云,青山云雾,他却好像透过那些,看着更加未知的东西。

男孩不知为何有些恼怒。在他心中,李忘生只有他,他也只有李忘生。两人相依为命,眼下却仿佛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的人,扑上来,要吞噬了他的李忘生。

“什么故人!”男孩冷哼一声,怒道,“你病成这样他都不来管你,你还想着他作甚!等我练了剑法,定能比他更强!”

李忘生一愣,男孩已一把夺过树枝,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使了一次。步子很稳,记性也好的很。李忘生小时候学剑法,往往是记了前一半,忘了后一半。这个男孩悟性之强,恐怕也只有谢云流能与之并肩了。

男孩一遍练完,仰头问道:“如何?我已经记住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李忘生点点头道:“只是有几个地方有一些不对。”手把手给他指正了,又是一番功夫。

男孩又练了一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那个故人,有那么厉害吗?”

他感觉虽然学会了招数,可是这树枝在他手上,却还是树枝,怎么能够与铁剑相抗。但心里对那个故人说不出的排斥,此时便说什么也不能示弱,只这样打听打听。

李忘生轻轻点了点头道:“他曾经用一根树枝,杀了伤害我的人,救了我的命。”

半阙词。半首诗。未尽的下半曲。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有些转身,真的就是一生。说不得后会无期,再相见却是自己身死。

男孩一愣,说不出话来。只更拼命地练了几遍,终于气呼呼道:“等我学会了,我也能只用一根树枝就护你周全。我还能陪在你身边,治好你的病。你别想着他了,有我就够了。”

他小小年纪就生的非常俊,仰头认真说话的样子实在可爱。李忘生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

心下却暗叹无缘。只是能让他就此有所渴望,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

鬓边白霜多少年,心境斑驳,看着眼前认真的男孩,李忘生只觉得百般滋味杂陈在心里。

他不信人世善变,只记得当年抱元守缺,相伴执剑。谁知道会沦为一句虚言。

上一世,唤不回师兄,护不住师弟,保不住师妹,留不下纯阳弟子。今生短短几年,也注定是要和这样孺慕一般的眷恋失之交臂了。李忘生把男孩揽在怀里,道:“若是你有一日,和我分开,闯荡江湖,名扬天下,过了很多很多年,你也长大了,我也老了。到那时候,我只要看到这根发芽的树枝,就认出你啦。”

男孩沉默了一会,道:“我不和你分开。我要带着你闯荡江湖,名扬天下。”

李忘生缓缓流下一滴眼泪,没让男孩瞧见。男孩只听到他说:“好。”

这样的欺哄,多年以后,若是男孩再想起来,是否会觉得不堪。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幸而他还小,过不了几年,就能忘了罢。


又是一些时日。李忘生卧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出神。黑云压上山头,李忘生的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窗外轰然炸响,原来是打雷了。

他迟钝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男孩还在山上采药,潼关一带山树十分高大,若不慎被天雷引到,燃了大火,可就不好了。李忘生很不放心,支撑着坐直了身体,挣扎下地。上次教习完基础剑招后,他的病情是愈发严重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每况愈下,此时只觉得两条腿直打颤,仿佛下一刻就会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蹒跚学步似的,他在茅屋狭小的空间中试着走了几圈,才勉强找回了那种脚踏实地走路的感觉。雨越来越大,屋顶棚上渐渐漏出水来。

李忘生听到那瓢泼大雨声,可男孩却一直不见归来,一时越来越心焦。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到茅屋角落。屋子里统共只有寥寥几样简陋的家具,他很快便拿起所要的——一顶虽然擦拭得很干净但难以掩盖破洞的斗笠以及一件蓑衣,胡乱穿到了身上,也顾不上病体便打开了房门。

开门的刹那间,呼啸山风席卷了无数雨丝往身上袭来,阴寒刺骨,他竟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随即便觉得胸口一痛,喉头一甜。也不知这暴风急雨中走一趟,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撑住。但无论如何要找到那孩子。

他抬脚要出门,雨幕尽头却有一个小小人影踉踉跄跄回来。看到他居然立在门口,摇摇欲坠的样子,人影疾步冲过来,头发连着一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只一双眼明亮如星,好像还喷着火:“你在干什么!”

李忘生尚来不及说什么,却见男孩一双灿如曜星的瞳孔骤然一缩。李忘生一回头,只来得及看到那小小一间为他们遮风挡雨了几年之久的茅屋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屋脊上开始燃烧起来,火势飞快,很快就烧掉了大半个屋顶,且蔓延到支木。

大雨滂沱,将火熄灭,但腐朽而陈旧破败的屋子很快就随着焦黑又被雨打潮的梁木的倒下而坍塌了。小小一间,梁木压垮了两人的榻。

这屋子毁了。

李忘生怔住了,男孩也一脸没有反应过来。但事不宜迟,李忘生也曾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如今虽是孱弱病躯,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他很快把蓑衣摘下披到了男孩身上,动作虽轻,男孩虽极力反对,却没有成功。 男孩只好紧紧拉住李忘生的手,只想着给他渡一点热气。他内功心法乃李忘生亲自传授,虽然无法亲自教导,但点拨颇多。此时男孩的体内那股气越转越快,倒真的让李忘生感觉寒意少了些许。

李忘生低头快速道:“咱们下山去借宿。”

男孩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几个浅褐色的小茶杯,零零散散地摆放在榆木桌上面。男孩晾了衣服,又去烧水倒茶。

这是镇上的客栈,客栈里最便宜的屋子——倒也不是没有通铺,但却是满员了。李忘生与男孩生活拮据,还是咬了咬牙才住了进来。

两日前雷雨毁了那茅屋,李忘生本欲携男孩去山下人家求宿。都是乡里的,婶子们平常也对两人多有照看,本以为借住几日应当是无妨,谁知这么瓢泼大雨,夜色深黑的,人家却只让男孩住进来。倒也不是避讳成年男子,此地民风并非如此保守,男人上山打着赤膊、女子挽起裤脚、当街哺乳的也都有,只是看李忘生咳嗽得太厉害,担心害家里人染上痨病,这才狠下心拒绝。

这样的话当面自然不好说,只是含糊过去。李忘生也不恼,只是带着男孩去问别家,谁知一圈下来都是这个样子,两人只得再回到先前那家,想再问问。夤夜雾浓,山里寒气重,不说李忘生摇摇欲坠,男孩都有些疲惫了。可是男孩却说什么都不愿借宿了。

李忘生内力尽失没有听到,男孩站在门口却听得一清二楚,这第一家的女主人以为他们走远了不会再来,竟是对丈夫叹息着说:“小郎君是个好孩子啊,可惜跟了那个李先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还有痨病,这真是……”

男孩大怒,一把扯住李忘生想要再敲门的手,待李忘生看向他时却是睁大了眼睛,紧紧抿着嘴,不吭一声。

李忘生本不明所以,看男孩这个样子,却也猜到了半分。暗叹了一口气,只说让男孩住进去,自己另想办法。

男孩只气得想要踹那家的门,看到李忘生那一脸无所欲求、白的发青的脸,又哪里不知道他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在山里过夜呢?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敢让自己一个人住在人家屋子里。何况那家人既然敢嫌弃李忘生,那又能是什么好人了。这等地方不去也罢!

男孩虽然年纪小,但这几年来过的日子与常人微有不同,便使他看人看物自养成了一套眼光。虽然作不得准数,但可以说是比同龄的孩子要想的更多,或者说是太多也太偏激了。

男孩兀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沸腾,李忘生也奈何不了他。有心要训斥,又觉得自己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没有抚养他,却处处连累他小小年纪就要照顾,这教训的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只留下满怀冰雪,化作一声叹息了。只是山里真的森寒,李忘生自己已然放弃,却不舍得男孩小小年纪就受了寒气,便决心带他去镇上的客栈投宿。

几年下来,因着李忘生病得重,平日里往往一碗稀粥便是最多;男孩又自有一套妙招,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再有山下婶子们的接济,所耗费便甚少,要在客栈住上几日,虽然显得奢侈,但也不是全不可行。只是一连住了两日,男孩却还恨得不想回之前的山上,若是李忘生一提到回去再盖一间草屋,男孩便是横眉怒目怒其不争的样子,逼得极了,甚至说出大不了我给打铁铺的人当学徒赚钱养你的话来。

李忘生沉默了,也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但私心里却也不想让男孩去做那种活啊——他记忆中的能开炉锻造的人,不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便是霸刀山庄的柳惊涛。真的要能打造铁器,那与寻常铁匠,也有云泥之别。

李忘生本想着男孩哪怕以后只当个庄稼汉,那也是能管一口饱饭。如今看来,男孩性子偏激,却又极重情义,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偏安一隅,而该要在江湖上闯荡一番。既然如此,便不能就折毁在这里了。

可是这房资,若要长久住上一段日子,也还得细细思量。

于是李忘生提出要出门一趟。男孩有点担心,但这两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内力运转来给李忘生祛寒气,李忘生的身体看上去倒似是好了些许。他又说了很快回来,男孩便也让他去了。

站在当铺前,明晃晃的日头刺地人发晕。委屈痛苦从来没人能替代着禁受,唯有一片自矜化成顺服。

那一枚不曾离身的扳戒,一直套在拇指上,日夜摩挲。乡里人不认识,只当做是打猎时的兽角做的,其实那么完整没有瑕疵的象牙雕琢出来的扳戒,他曾用麂皮日日养护,几十年没有开裂,还是那样温暖润泽。内侧镌了四个隶变:天涯此时。

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魂梦凄凉。

他抬头看,日光刺目,眼眶干涩,没有摧肝裂胆,只有内心一点小小的疼痛,像要剜去心口一道腐烂的暗疮。

深埋在心底不敢说不能说不愿说的前尘款款暗许,他从不曾逃避,也没有所谓的狭路相逢,只是自有清持和骄傲,便从未让对方知晓。

永远相信的天涯岂是无归意,和行到白首都等不到的争奈归期未可期,一桩桩残缺不全的往事。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血染道袍白鹤断翅,一旦离去后会无期。那个玄衣霜发的故人只来得及谱写一曲死生长别离。从不流泪的剑魔也会流泪。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此生羸弱不堪,原本想着,若能得个安稳病死,便只留了这扳戒作陪,只当是故人来归,不曾别离。

再想来原是入了执念,几十年道行遇到此事便乱了方寸。死生事小,一笔勾销,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既然命不久矣,哪里还能有什么比那孩子的未来更重要。

也不过是,寂寞如晦的矮桌尘榻,坍圮荒寒的道子宫殿,更深漏断,角角落落,摸索捡拾到的一场妄念。

枕梦浑浊。


潼关下的小镇,钟鼓楼飞檐上的青铜小钟在日头下看不清纹路。李忘生一路回来晒得头晕,推门进屋,没见到男孩,叹了一口气,推开窗轻声道:“快下来。”

男孩耳力甚好,本来枕着手臂躺在客栈屋顶上,翘着腿,像一只小豹子,晒着对他来说很舒服的太阳。此时听到李忘生叫他,便一个翻身跳了下来,钻进屋里,站到李忘生跟前。

李忘生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三个杂粮面馒头。他一边递给男孩,一边道:“这是人家客栈的屋顶,怎么也乱跑上去?”男孩耸了耸肩,有些不以为然。抬起头来看李忘生,却发现他脸色白得不正常,眼睛下头青压压一片。男孩一把抓住他的手想要把脉:“怎么回事?你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李忘生略略有些尴尬,但面上还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右手一挣,因男孩没提防,被他挣开了。李忘生伸出左手,惨白纤细的手指将被男孩捏皱的衣袖抻了抻,微微板起脸道:“这里不是在家,别家的客栈,以后可别随便爬,知道么?”

他面容干净,虽然是很憔悴的模样,也是好看的。但严厉起来,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气度。

可是男孩忽然眼尖,伸出手牢牢托起李忘生的手,仔细看了看,方才咽了一下喉咙,艰难道:“你那个戒指呢?”

李忘生一愣,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发现。他甚至以为男孩从未注意过这枚扳戒。他也只好故作随意地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当了,以后看看能不能做点小本生意……”

男孩定定地看着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自己做错了的感觉。若不是自己一定不愿意再回去……不,自己做的没错,那些家人,既然看不起李忘生,便不配当他的邻居!

他一把甩开李忘生的手,冲了出去。

李忘生僵在房内,叹了口气。他哪里不知道男孩想要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他那么敏锐。男孩身上没有现钱,那枚扳戒又换得了不少银两,现在要想赎回来,根本不可能。

何况也并无那个必要。原以为是一步之遥就可以的解释,其实是千山万壑的漫长岁月。

纵然是眷恋难去的光阴,既此生已不复从前,那便是生死相别,何必聊慰。


光洁的、蒙着淡淡色泽的象牙扳戒,内里镌刻着四个隶变。

男孩站在当铺前,想不出法子。他没想到这枚扳戒那么贵重,掌柜倒也愿意在有买家时先知会他,但恐怕就到那时,也很难凑齐赎金。

这怎么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以为他不知道,可他都看在眼里。他用硝过的皮子细细擦拭,病得狠了,连拇指都戴不住扳戒,只好握在手里轻轻摩挲,像抚摸一个远去的故事。

如若不是为了一个故人,谁肯枯守一段往事。

而他从小被他收养,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没有办法给一个能从高处环绕的拥抱,没有办法用一根树枝就从危急时救他,现在连找回这个旧物,都有心无力。

只有掌握在手里的力量,才是属于自己的。

彼时的男孩自然不知道,年少时情之所起,往往此生难忘。何况一情动,万劫生。李忘生既然已经是他的劫上劫,那此后岁月,在侠客肝胆之外,也再免不了那一丝如饮鸩酒的见血封喉。

他解不开那个故人在李忘生心里的结中结,也解不开李忘生种在彼时年幼的他心里的烟尘白首,随他一起颠沛流离,背国离乡而去。

只说此时,男孩问掌柜要了扳戒的摹图,精细到一笔一划。掌柜的心善,真的叫画工绘了出来,想来也是看男孩一篇赤诚不是作假。男孩将纸叠起来,折好放进怀里,这才回客栈。一路上只想着,就算是赎不回来了,到时候照原样打一个,大不了骗他——

其实真的不用很多年,年少成名江湖,要什么没有,宫里皇子给的上好的象牙,能工巧匠仔仔细细刻的字,分毫不差,端的是矢志不渝。但到最后都没见着他,走的匆忙,忘了带走。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深埋在心里——要什么故人的痕迹?难道我不能给你更好的?那一枚丢了就丢了,若我能找到你,你能认出我——就凭我手里这枝桠,你给我的剑。

仗剑在手,就是胜券在握。

若是那时李龟年还在世,该教他唱一曲:半行字红尘碑碣,一抔土断肠墓穴,荒凉野三生未完。

玄衣霜发本等着故人来见,满心满眼便都只有那个最初的故人。与自己相伴长大的师弟,再多情愫也看不见。原来要到山穷水尽之时,才看到那另一个人,从小相识,鹤翅染血,万念惧灰,丹田肺腑,十室九空。才发现多少心疼,话到嘴边,本不该是那番模样。

从来不懂得后悔两字怎么书写,只有一往无前的肝胆相照,纵然惊雷奔涛,也能破开一道天裂。

悔之如何?

悔之晚矣。

那便不如不悔,天下之大,焉知便没有补救的法子!


树木茸茸,群峰盘结,级峻雪深,冻雪成冰。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戴着斗笠,却是不怕冷,穿得轻便,手脚灵活地在山石树木之间攀越。他双目灼灼,眼光透过风雪,只盯着最高的山崖,原来是想要去采一味药材——血灵芝。

此时李忘生的身体已经只能卧床了,也许李忘生以为他不知道,可是他都看在眼里。五感在慢慢迟钝,尤其是痛觉。拿不稳药碗,摔在地上。想要去捡,划伤了手都没发觉。血也很难凝住。李忘生虽极力不让他知道,可一个人暗自咳血,又咽下去不被他发现。朝夕相处,怎么可能看不见?所以他终究是决定上山。

但这山坚滑不容着趾,男孩拿着树枝——他最近似乎是稍稍能够用出点剑气了。他用树枝凿冰,以一个孔放前脚掌,再凿一孔来移动。山上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男孩现在只是身法较为轻盈,其实远没有到能够纵跃的程度。于是脚下一个趔趄——

扁扁削肩长项,瘦至枯骨嶙峋。一股子病气,虽然眉目还算清俊,可真看得人胃口全无。李忘生卧在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

那时候雷雨天屋子坍塌,他便觉得是一个预兆。知道命不久矣,前几次想算而无力去算的那个卦,这次终于算到底。男孩的有缘人是谁还不可知,但可以确定他今日会出现。自己只要安心等待。那卦之后他就起不得身、喝不下药、眼前模糊、触觉渐渐减弱。原是耗尽了心力的一卦,眼下若是能成,从此之后再无自己相关。

他不该是这里的人,他的根,盘根错节,缠绕的也只是另一重河山的纯阳。此生短短几年,用尽今生缘法,只是为了还男孩一个结。而他真正想要了结的那些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没来得及化清,只逼仄到一丝不透,兵刃既接,血流成河。

大概是那世没有修到该得的因果,所以这辈子有点落魄。落地入江,短梦黄粱。

有人叩响了门。他无力去开,于是应当是男孩,顺手一推——

李忘生抬眼看去,视野模糊只看到一袭白衣。

是有缘人?

男孩扑过来,转头对那人道:“哝,你能帮忙么?”

来人乃是一个道士,本来是一书生,看透科举,出家为道,云游四方。此次路过一山,不曾想看到山上有个男孩想要采摘那峭壁悬崖上的血灵芝。男孩身法轻灵,而且兔起鹘落间,倒似同他自恩师钟离权处承袭的功法有些相似。他不禁意兴大起,悄悄跟在后面看男孩行踪。看到男孩失足要掉落悬崖时,道士一个轻跃,伸臂提住了他衣领,将他放在地上,又折身几个飞纵,轻轻松松取到了血灵芝。听男孩说起灵芝乃家中有人病重需要,一来他略通岐黄,愿意稍尽绵薄;二来也是想看看,是谁能教出这种身法,又为何会缠绵病榻至此。此时却只看到一人命若游丝,两鬓霜白,骨瘦嶙峋,面上被一股黯淡笼罩。当下知道不容乐观,自己那点医术应当是不够看了。只先行揖道:“在下吕岩。”

自重活以来,李忘生还是第一次这样震惊。心里很痛,像贪玩咂了雪水,也很欢喜。

几年来,对于自己未曾守护好纯阳那一块化外净土,他一直心中沉重,也隐藏着对师父的深深愧疚。有些事像刺一样横亘在心里。但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眼前的道士竟然便是师尊时,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先靠后。他几乎翻下床去,就要跪下。

吕岩自然大惊,且不明所以,只能一把搀住李忘生——手握住脉门的刹那,倒是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人,恐怕命不久矣。李忘生嚅动着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是了,现在是什么年份,师父又怎么可能识得自己呢。于是他只是支开了男孩儿,求吕岩收下这个孩子。李忘生耗尽心力算的卦数,没想到男孩的有缘人竟是师父,不知道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还是大千世界的偶遇。可是男孩的未来的确不该拘泥于这一方。那么,仁心道骨如师父,定能授于男孩更多——

而男孩,李忘生从小养他,知道他个性果敢,天资聪颖,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弟子。比自己是要更高一筹了,只求他能让师父省心,未来也许能够见证纯阳的建立——莫像上一世那样,自己和师兄都没能负担起纯阳重责,师父云游四方,也未必能够省心。

吕岩还没有收过徒弟,但对于眼前之人的提议,倒的确是颇有些动心了。一则是自知救不回此人,愧对了男孩儿的期望,便要弥补;二则男孩儿好似有些武功底子,和自己师承一脉,教导起来便不太吃力;三则眼前之人虽未曾见过,倒有一股熟悉感,若是不答应,却是有违本心了。

他既然应了,便问起男孩儿的名字。这男孩儿自然是没有名字的。可是若是拜了师,他便是吕岩的大弟子了。

吕岩的大弟子……

李忘生想到了这一点,神思恍惚下,鬼使神差的,竟然轻声道:他叫谢云流罢。

无论他是谁,仿佛在李忘生的心里,吕岩的大弟子,便是,也只能是谢云流。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这三个字也有若千钧,不可动摇。

是不是你也不再重要了,“谢云流”就该是纯阳的大师兄,永远都是。

有的事,因为无邪和无暇,所以永远记着,永远轮回着,哪怕可遇不可求,永不重回。


玉虚峰,以群山为座,矗立云表,是昆仑派的主道场。此地石峰环夹,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群峰盘结,巍然上挺,级峻雪深。吕岩和男孩赶着马车行了大半月,到此处已是深寒刻骨,呵气成冰。男孩一拉缰绳,马便一踢腿,停了下来。身后的冰面上是深深的车辙,显然马车内的东西很沉。

吕岩侧头看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男孩驻足不动,过了良久,问道:“马还上得去吗?”

吕岩猜出男孩心中所想,不由叹息一声道:“上面山高路陡,怕是不行。”

男孩皱眉道:“有没有别的法子?”

吕岩摇头道:“没有。若是只你我,自然也方便。但带着这么沉的棺木,便要走上去了。”

男孩抿了抿唇道:“那么就走上去。”

吕岩微微一愣:“要走好几天。”

男孩漠然道:“那么就走好几天。”想了想,又用恭谨的语气道:“徒儿想请师父出手相助。”

吕岩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

不知为何,虽然原本只有一面之缘,他倒觉得这个平白收来的大弟子很合他脾性。吕岩道:“山顶上是昆仑派的道场,就是要埋在那里,也需得昆仑掌门点头。所幸我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不如我先上去,再看看能否让他们遣人下来帮忙。”

男孩深深一揖道:“弟子谢过师父。”

吕岩飞纵上山,男孩便钻进马车内。车内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木,用一枚鲛珠照明。

男孩——或者现在应该叫他谢云流了,轻轻抚摸这具棺木,眼瞳中一片漆黑。

那是李忘生的棺椁。他没有撑过这一年便病逝了。男孩一路行来,是想为他找个埋骨之地,却都不满意。直到行到此处,只觉此峰灵景皎皎,前无此景,后应当也无更合之处了。在谢云流心里,他总是值得最好的地方。别说是一座玉虚峰,便是真正的玉帝道场,若是能上得去,谢云流也是愿意的。

因为他是那么好,但时间又是那么少。

只希望师父能够成功,那便算他欠下昆仑派一个人情,日后若有什么瓜葛,他会退一步,或者更多。

哪怕岁月成烟尘。

谁又能算到,几十年后,孩童两鬓霜白,再回国境,仍记着故人身骨所葬之处,仍记着当年昆仑掌门一点恩情。为此他也愿意退让一步,只为那个人。余生不如就在玉虚峰扎根,你已然逝去多年,而我终于能用一截树枝行走天下;你为我开蒙,我自立门户的门下弟子便都在这里驻守着,守卫你的魂魄。


中条山,有囊括"九分天下盐"之称,素来便是国脉重地,重兵守着,秩序良好,生民安定,生活富足。山下每月一开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不管什么铺子面前都是人潮汹涌,生意兴隆。日头高悬,只有屋檐上还能看见未化尽的白雪。一辆马车哒哒地从道上艰难行过,既要避开拥挤的人群,又要向着中条山而去,委实有些艰难。

车里穿戴得体华美的妇人搂着一个莫约十一二岁的纤瘦少年,不住的落泪。那少年面色平和,眉间一点红,一脸淡然,安慰着那妇人。马车行了半日,方慢吞吞地到了山下。

中条山奇峰霞举,孤峰标出,罩络群泉之表,翠柏荫峰,清泉灌顶,羊肠小道,马车断然是上不去了。那妇人一见此景,好容易被劝停的眼泪又要落下。此时便听那少年道:“娘,我此番是来拜师,正该孩儿自己爬上山去,方见诚意。”那妇人抽噎道:“你是自幼身体不好,我才想着让你来拜吕仙师为徒。你看这山那么高,要走上去便要费上许多力气,若是吹了风生了病,娘可怎么放心……山上都是粗茶淡饭,你若是吃不惯又怎生是好……”

少年眉目温和,虽然脸庞稚嫩,却自有些八风不动的气度,又宽慰了那妇人几句。他此行本就是来拜师,一旦决定了便不能回头。妇人自然也明白这道理,只是诸般不舍,免不得又是一番絮语。

下得马车,那少年仰望高山,眸中不易察觉的有一丝波动,却正是李忘生。当日他本该魂飞离恨,再醒来却成了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讲话,不会走路,唯有记忆却是实实在在的。只是李忘生自幼便摆了吕岩为师,尘缘甚浅,更兼几十年过去,对昔日家人的印象十分淡薄。是以过了好几年,他才从怀疑慢慢成了确定——他竟然是重新回到了幼时。

依旧如上一世一样,这一年他生了一场病,母亲托人来算卦,却是说要拜那吕仙师为师才能保一世平安。这样怀抱着难解的悸动,李忘生想着,还是该好好地孝敬着师父,可别让师兄像上一世那样,沾上了那个“逆”字。唯盼纯阳无恙,也不知能不能躲过盛极而衰的世道里安禄山狼子野心的命卦。

亦不知道这时空的重叠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曾经遇见过的小郎君,又是在哪一段命格里。这都是些生生死死轮回往生的大衍,自己参不透,也许可以问问师父——

只是这样想着,回忆着过往几十年里他年他月,他在何方,他山他水,他不在身旁的重负。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而中条山上兀自练着剑的少年,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有了些许健壮的体格,眉目凌厉,剑势逼人,出招却是陡然一抖——

一刹那无来由的心悸,一根呼之欲出的獠牙,一个不敢出口的名字。

蓦然转身,却是什么人也没有。没有那个拢着衣袖垂下眼帘的男子,没有那个人温和的眉眼在心里瘀成一坛苦涩的酒。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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